从书店的窗子看见城市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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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百新书局的落地窗前,隔壁的朋友正在开着电话会议,他好像除了倾听之外,一句话都不说。书店里面的咖啡厅,有人在喝百香果调配的冰沙,有人吃着面包、蔬菜以及火腿的早午餐,离我最近的两个少年在争论最新的耳机应该有什么额外功能。

这是一个中式情人节的下午,福州路上可以看到各种急匆匆的年轻人。在高达40摄氏度的暴晒之下,我还没有看到窗前走过中年人或者老年人,都是穿着短裤或者穿着裙子的年轻人。他们是真心要拥抱这个中式情人节,捧着一大把已经被晒软掉的鲜花的男性青年已经见到好几位了。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室内的温度是清凉惬意的。酸酸甜甜的百香果好像除了那些果核让人感到有些烦躁之外,一杯冰凉的饮料因为玻璃的清洁与通透,完全可以将自己与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隔绝开来。

我在拍摄一段视频,通过苹果的手机屏看向炎热的户外,我感觉自己躲进了一面单向玻璃的后面。我会想起深圳百花路物质生活书吧那几张从外面看过去特别美好的桌椅。其实适合拍片的桌椅,坐上去都不如那些松软的沙发更适合阅读。我想起自己曾经踩着单车路过那些落地窗,我一直喜欢有落地窗的书店,虽然百花路的物质生活书吧已经关闭很久了。

福州路隔着几条横马路一直往下走就是人群更加拥挤的外滩,外滩可能是上海人最没有归属感的区域,虽然那些最早成为城市文明象征的高楼大厦在某个时刻或者某个角度会让人们产生一种异国风情的错觉。在前两年全城禁足的日子里,有人用无人机拍下一段空无一人的中山东一路,熟悉的外滩建筑群依旧那么庄严肃穆。想起某个著名上海作家提出为外滩万国建筑群申遗的往事,今天想想其实都是看待这些建筑群的视角问题,在本地人眼里,这些外滩建筑群应该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但是在建筑师眼里,可能就是一些酷似纽约或者伦敦的同类型建筑物的翻版。

上个世纪90年代,深圳一群做广告创意的朋友曾为某著名保健品口服液在汇丰银行大楼旧址拍摄过品牌广告,风华绝代的毛阿敏出现在老式狭窄的电梯间,展现出那种旧时上海女性的妩媚与明亮。后来,我曾经在这栋大厦三楼的咖啡厅喝咖啡,恍惚一种身在伦敦的感觉。再后来华尔道夫饭店在隔壁开业,很多上海的朋友说他们第一次吃到肯德基炸鸡的地方,今天就是著名的华尔道夫廊吧。

外滩的人潮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视为上海经济的晴雨表,似乎临近黄浦江的长长的步道总是应该挤满了游客。虽然上一代的上海人在谈恋爱的时候总喜欢约在这里卿卿我我,但是多年以后也是在这里发生的踩踏事件也曾让对面外滩十八号顶楼的Bar Rouge的红男绿女们多了几分自责。一条快速的71路公交线可以在十五分钟之内,把我从展览中心载到外滩的东一美术馆,这是在艺术季的时候最快的公共交通路线,虽然人们也戏称外滩都是外地人摆摊的地方,但是雄心勃勃的全球各路资本早就把中山东一路各个最好的大厦景观变成了高级餐厅的所在地。显然这些都已经远离了大部分上海市民的生活。而在南北方向的小马路上,更多的餐厅才是上海这座美食之都的底层基础。据说当年新上海在命名外滩区域的马路路名时,曾留下一个有趣的规定,就是南北方向的马路都以省份的名字命名,而东西走向的马路则都是以城市的名字来命名。在外滩与人民广场之间的各条小马路上云集了全国各地风格的小吃店,从西北的烧烤到广西的螺蛳粉,从东北的饺子馆到潮汕的打冷店,以商家以这样的密集程度呈现的餐饮业态,在全国人口超过两千万以上的城市,上海早已经是遥遥领先了。在几个餐饮美食的app上面搜索“人广”的餐厅,可以找到各种各地风格的美食,既有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记得微博刚刚出现的时代,曾经看到因为某人在国际获奖而有微博大V召集朋友们去人广附近的餐厅聚会,但是餐厅是哪一家也都没说,就直接说在人民广场见吧!结果广场上约会的网友们都被请去喝茶。那也是第一次看到在社交媒体的网友线下面基有风险的著名故事。虽然经常可以看到本地媒体对外滩这一带餐厅名字的诟病,从上海姥姥餐厅到某个用上海话发音就会触霉头的奶茶店,每年都会有几次这样的市民大讨论。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这些餐厅的生意,因为这些餐厅的客人九成以上都是外地来外滩旅游的游客,本地人很少光顾。每到傍晚时分,无论是宁波路、九江路、汉口路或者福建中路,大量的黄背心快递小哥飞快地去餐厅取餐,整个马路上都是送餐的快递员以及就餐的年轻人,随处停放的共享单车将本来就不宽的马路挤得满满当当。上海之所以会有那么多人来旅游,旅游行业的专家告诉我,既有节假日来迪斯尼乐园的孩子和家长,也有前往一大会址以及南湖红船的红色旅游团,而衔接迪斯尼与新天地的便是外滩这样一块万国建筑群的所在。

谈及归属感,外滩对于外地游客也没有什么归属感,本地市民也没有归属感,问起来什么原因,除了人多以外,就是不好停车。毕竟人们对建筑物的依赖不如对于声音、气味以及食物的记忆更加的深刻,即便是万国建筑群的逶迤延展。除了华尔道夫饭店的那间上海第一家肯德基餐厅之外,上海市民更加难忘的是淮海路上的光明邨的冷菜或者哈尔滨食品厂的俄式糕点,或者红房子的炸猪排。我曾在纽约曼哈顿的街头溜达,猛然感受到上海外滩的感觉,后来想想都是因为那一个年代建筑物的外观以及那个年代建筑物特有的外墙色调。如果说南京西路以及南京东路步行街就是纽约的第五大道,那么上海的麦迪逊大道应该就是淮海中路了。这样的“错峰出行”倒也让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乐趣所在。历史上也有类似的场景出现,1879年美国的前总统格兰特访华,英美的接待都安排了在外滩,而上海的接待则是安排在豫园。

从毗邻半岛酒店的洛克外滩源走出来,便可从几条马路的变迁一窥历史的发展。公共租界成立之初的1845年英国侨民就在城市中心建造了跑马总会,最后的地址就是今天的人民公园,而从外滩直抵跑马场的则是著名的南京路,当时被称之为大马路,大马路建好之后隔壁便有了二马路,也就是今天的九江路,当年此地银行林立,号称中国的华尔街。穿过众多的银行,隔壁的马路上报馆林立,这就是著名的三马路今天的汉口路。金融和资讯紧密相连,这也是城市的特点。接着便是出版业云集的四马路,也就是今天的福州路。其实出版业在当时的影响力显然要让位于更加享受的生活方式,最好的餐厅以及最好的戏院,还有最著名的红灯区都出现在了四马路上。戏院则是丹桂第一台茶楼和天蟾舞台,而餐厅则是保留到今天还有的杏花楼、老正兴以及老半斋。而在今天著名的来福士广场的旧址,就是当年著名的红灯区会乐里。在1948年以前此地共计开设151家妓院,后来被写进了张爱玲注译的小说《海上花》。前几年有一次看完侯孝贤的电影《海上花》之后,突发奇想要去看看当年的长三堂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结果查阅资料才知道就是今天的来福士广场。所以在福州路上,原来的福州路726弄消失了,因为来福士广场的官方地址是西藏中路268号。上海历史上的那些象征着邪恶过往的门牌号究竟有多少还有保留并不知道,只是记得经常出现在各种国产谍战剧里面出现的汪伪特务机构76号,也就是原址极司非尔路76号,在今天则是万航渡路435号,在将原来的旧址夷平之后出现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历史的沧桑也只有在上海这样真正有城市历史的城市里面才可以强烈的感受到。

从外地游客以及本地市民对外滩的不同归属感,再看到上海这座城市的各种门牌号码的变迁,那些承载着历史的建筑物总会在新的发展中演变成另外一种业态。在1500米长的福州路上,书店以及文具店依旧是这条街最主要的特点。从我一直购买国际期刊的外文书店,到设计师俞挺重新设计的上海书城,从2024年1月闭店的上海古籍书店到那间已经成为历史的开了40年的卖杂志的汕头书屋,书店一直提供着互联网在线市场上永远无法提供的东西,那就是个人风格。对于那些独立书店尤其如此,店主亲自接待每一个客人,在闲谈之中了解他们的需求,然后提供自己的专业建议,接着继续交流。但是过去几年,人们听到的总是各类书店关闭的消息。等了那么久,总算看到筹备许久的百新书局焕新启幕了,这当然算是福州路上的一个好消息。这家号称百年历史的书店,是1912年由徐鹤龄创办的,开始以贩卖书籍以及出租旧书为主要业务,后来发展成了上海当时规模最大的文具店。1992年由黄浦区政府牵头,百新书局连同上海美术用品商店、汇丰纸行、连长记体育用品商店等黄浦区多个老字号文化用品企业合并管理,组建了上海美丽华(集团)公司。2005年,由浙商组成的富越控股集团接手了上海美丽华(集团)有限公司。看到这段犹如电视剧《繁花》里的商业发展历史,就会感受到“薪火相传”的确不是简单的四个字就可以概括的。因为在2020年7月3日的新店开业,到今天2024年8月4日的新店焕新所举行的“点亮福州路”活动,可以看到经营者对于书店经营的不断思考,以及如何应对市场的不断求变创新。在上海的购书者面前,有新华书店系统的上海书城,也有来自会员俱乐部系统的茑屋书店,还有当年和诚品书店不相伯仲的衡山合集。尽管那么多书店不断的关门,依旧还是会有新店继续做着勇敢的尝试。在互联网突飞猛进的二十年之中,人们已经可以在网上购买任何东西,为什么我们还需要书店?因为我们需要的是一次郊游一样的活动,而不再是仅仅发生购买行为。

我曾经不遗余力地为书店的生存条件而奋笔疾书,但是我自己每个月依旧在网上购买大量的书籍,这两者之间的行为是矛盾的。因为我一直认为书店是城市的眉毛,缺少了书店,人们的城市生活就缺少了眉目传情的浪漫。但是对于书店而言,他们面对的是上千亿资金的巨大的电子商务公司和几十万人的配送体系,如何改变依靠出售书籍维持生计的现状,这是从18世纪的本•富兰克林就面临的问题。他开书店的时候,还出售过非常好的巧克力,以及咖啡和葡萄酒,甚至还售卖过画图工具量角器。虽然亚马逊的网络出版让图书变得更加民主化,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做到像法国人那样为图书固定价格,来免除折扣去应对互联网巨头的竞争。那种对书籍有着波西米亚式热情的购书者的确让很多独立书店得以生存,但是也仅仅是维持现状而已。如何让售书谋生的人适应现代人的休闲生活习惯,其实这个问题无论是在方所书店、言几又书店面前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即便是之前被好莱坞电影《电子情书》里面被描述为贪婪成性的商业怪物的美国巴诺书店,在疫情之后也不得不面对图书零售行业最大的恶魔亚马逊。书店就好像一个剧院,每天都在上演同样的剧目,但是这场戏还可以演多久?书店跟今天人们倡导的创意经济属于同一个部分,书店也是创意阶层的避难所。如何让不断衰落的创意阶层恢复强壮的体魄,这也是书店需要面临的问题。虽然他们面临困境,我们依旧心存感激。我永远无法忘记之前的季风书店,帮助读者发现他们喜欢的图书,并且在理想状况下销售好的图书,而且还要销售有品位的图书,所以季风书店是上海最理想化的书店。我们对于这个新近落成的百新书局抱有同样的期待,我们可以有希望,因为我们永远都会有需求。

百新书局更想把自己变成一个高端画廊或者餐厅,它有舒服的咖啡厅,还有出品精美的餐厅,中厅的雕塑像一个节节高正在生长的竹子,金属的雕塑像极了台北101大厦。书店需要一个引人注目的视觉吸引力,这是一个拥有闹市区两层底商空间的奢侈摆设。黑色的三角钢琴摆放在雕塑的旁边,让未来出现的不插电乐队更加容易配合现场的互动。我想起村上春树的小说《国境之南,太阳之西》中在狭窄酒吧里面弹奏爵士钢琴的音乐系学生,楼上的黑胶唱片摆放在一套高级音响的前面,幻想着这种挑高中厅的巨大空间可以浮动美妙的意大利歌剧,回想到之前在台北谈话头餐厅里面一群老友的聚会,就是在打烊之后的葡萄酒与烟雾缭绕的雪茄味道的混合进行到凌晨一点。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会有这样通宵达旦的聚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书店空间都是禁烟的。书店的书感觉加在一起应该在一万本之内,只是不会出现类似季风书店那种的紧密书架,在图书摆放的空隙中可以看到美丽面孔的惊鸿一瞥,也是季风书店的文艺往事。宣纸印制的《共产主义宣言》以及旁边与书搭配的一瓶红色香水,带着一种旧时布尔乔亚的文艺气息,而更多的关于艺术的书籍显示着书店经营者对当代艺术的理解。庆幸这家书店的图书部分没有和其他大而无当的书店的选书重叠,总是可以找到一些透露着经营者小心思的音乐书籍或者艺术书籍。有的时候看到这样的书店,如同打开一个陌生女性的内衣柜,审美细节一览无遗。二楼还有一个用于展览的陈列室,在黄浦区这样繁华热闹的街道上,犹如避世空间一样的珍贵。

有的时候来书店喝上一杯或者坐下来翻开一本书,就好像城市水泥森林的户外郊游。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是一扇通往不同世界的门户,有的时候看着书店摆放整齐的书籍,感觉像是闯进了一家冰激凌店,只不过希望每一勺都是我从未尝过的味道。一楼的另一侧是一个印刷的场地,摆满了纸样,或许有一天我会在店员的帮助下制作一张属于自己的印刷品,不同的纸张、墨水、字体、皮革,甚至撒上金箔,然后将它们在古董的印刷机上印出来,放在一个活页夹上面。那种小众、复古、社交、墨水以及纸张的吸水性,都会成为我自己作品的特色。

书籍的数字化让我已经离不开电子阅读器,而可以拯救书店的是书籍作为美丽物品的崇拜,歌颂印刷术以及装订的神秘艺术。虽然我无法拯救书店,但是起码文字之美还是我想要珍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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